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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膝盖蹭在那小口血迹上面,白色的裤子染得脏红。

无数保安冲上来,抬我手脚。

我意识仍在,浑浑噩噩,只觉得力气流逝。

小姑娘们哭爹喊娘,我远离她们多情视线,被搬上白色的救护车。

车也在无休无止地叫。

我捂住耳朵,眼里痴迷层叠,都是那双人影和那杆伞。

我被送到医院,所有人都以为我昏迷失去知觉,其实我一直清醒,只是意志沉迷。

我听见有人对医生说话,然后更多人忽然把我身边所有熟人赶走。

我被送上另一辆车,又离开医院。

然后我认出了眼前的研究人员,忽然一个激灵,变得无比清醒。

“……是你们。”

环球生科所。

“不要动。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变化。我们会好好研究,保护你,同时搞清楚你能够勃起和射精的原理。”

车上晃晃荡荡,一针镇静剂从手臂蔓延到全身,我被迫睡去。

睡眠中我第二次遇见了那团曾经救起坠楼女子的尘雾。

这次我隐约看见了它的躯体形状……它妩媚盘坐在一团花簇上,眉目似人一般。

命运开口问我话。

“怎么样,最近过得好不好?要了那个愿望,不后悔吧?”

“不后悔。”

我释然而笑。

“你离开你要接近的,越来越远。”

“我终将和他共享剩下来的一切,天长地久。”

“你痴心妄想。”

“我一定可以做到。”

“申雅纳,你想不想看看未来?”

一团水晶球一样的虚无飘向我的面前。

“不!——”我尖叫起来,伸手捂住眼睛。

“你那么有空,为什么不去管管张榕?我早已经跌下去,早已经跌死了,你不要再管我!”

“你不看也可以,我讲给你听。张续会企图杀你,张榕因为阻止他而被误杀,尔后张续会在监狱服刑,受尽凌辱以后自杀。”

我愣住了,放开遮眼的手。

“那么,……我呢?”

“你每射出一次你本不具有的精液,你就离开死亡近了一分。张续入狱之前,你与他最后一次做爱,精尽,然后回家,洗澡,静静躺在床上,闭目,死亡。”

“……我与他做爱……那么,他为什么要杀我?”

“因为他终于知道了你是申雅纳。他深感困扰,他不喜欢有人爱他如此疯狂,他讨厌你,想要彻底摆脱。”

“笑话。”

我冷哼,

“张续怎么会讨厌我呢?真愚蠢,怎么可能呢?张续讨厌我?哈,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张续怎么可能讨厌我呢?他有什么理由讨厌我?他竟然会讨厌我?他怎么可以讨厌我……”

我的语气从尖利讥诮逐渐到哀怨嚎啕。

最后哭了出来。

“……我做了那么多,只是为了让他不讨厌我而已。为什么,他竟然还是讨厌我……怎么……可以……”

“他讨厌像藤一样不能自主的生物。你知道的,对不对?你要求变性,积极窜红,假装残暴,都是掩盖你不能自主的事实,都是表演给张续看,让他不至于讨厌你的手段,难道你自己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吗?”

“是!”

我朝着命运大吼。

“我知道,我明白,我清楚!但是那又怎么样呢?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世界作对……张续是错的,人本来就不能够自主啊!哪里会有那么多,那么久的力量来支持他对抗一切呢……除了爱彼此,除了在同样卑微的生物之间找一点依靠,我们还能做什么,还能怎么做!”

“他就算是错的,也希望有人能陪他一起错。申雅纳,你究竟爱张续什么呢?”

“我爱他。”

“你只是爱着你对他的爱。申雅纳,你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?”

“因为我要追随张续的脚步。我要令他爱我。”

“那么,张续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呢?”

“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那个被欺压被征服的性别……他要高高在上。”

“你追随了他的脚步,你追随了他的心吗?”

“……不要这样问我。不要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。求你,不要。”

我跪倒在地,眼泪如洪峰过境。

张续讨厌我哭。

对了,张续讨厌我哭。

讨厌我求饶。

讨厌我顺从。

讨厌我不阴不阳,消极暧昧。

可是人难道可以割除自己的泪腺么?张续讨厌我那么多,那么久。

也许他从金碧辉煌陡然消失的那一刻,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真相。

而之后的一切,统统都是幻梦而已……从失忆到变性到歌唱,一切只是为了掩盖我的被讨厌而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……张续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。

他在他想象的舞台上歌唱,万人瞩目;他在他的自由空间里变成男人,征服一个又一个洞,自己百折不摧……命运幽幽叹了一口气。

“不要哭了。”

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轻柔,似乎抚摩着我的肩膀。

身下的压力改变,我被烘托起来,似乎靠上了一张沙发床,而抽噎神奇地停止。

“愿意听我说一说你前世和张榕的故事么?”

猫妖直立起来,终于化身成为模糊的人类造型,立在我的前面。

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

于是猫妖开始叙述。

“张榕从前是一棵大榕树,而你则是常常在树下玩耍的孩童。你七岁的那一年,张榕已经修炼满千年之数,却遇上了天劫。天雷将榕树劈倒烧焦,眼看就要神识湮灭。你懵懵懂懂忽然走到附近,使得天雷忌惮,不再劈下,张榕得以喘息。当夜,榕树托梦与你,第二天,你跟随梦中所说,将已无生机的榕树枝条剪下,扦插到了你家后院。榕树前世已死,今生重修,终于在三百年后,再得人形,变做哇哇啼哭的婴儿出现在树下,被人拣到,收为养子,直至如今。”

“啊?”

我张着嘴巴,闭不拢。

“……他……不是人,是棵树?”

“他是棵树,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树。今世的天劫不是雷,而是爱。他已经不能再回他的世界了。他会死在人间。”

“……不回去,他也许觉得更开心。那便不回去吧。”

“你前世救了他一次,你今生可以再救他一次。”

“救他?”

“你放下对张续的执爱,我便可以带你走,远远离开,去另外一个地方,过美满幸福的生活。如此,张续便不会来杀你,张榕也不会为了阻止他而被误杀。你们三个都不会死,张榕也终于有一天会醒悟。如此一来,一切都会改变,你们三个都不会死。申雅纳,未来如何,取决于你的决定。而张续和张榕的命运,都只握在你的手里。”

“我的手里?”

“你从没试过掌握自己的命运。为何不试一次呢?”

我沉默了一会,忽然大笑出来。

“我如果可以尝试一次,去掌握自己的命运,那么我选择和张续在一起天长地久,地久天长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命运成为愤怒。

“既然不可能,我又如何能够掌握我自己的命运?”

我悲哀地问。

“我求,我求不得。我本来就掌握不了命运。人本来就抗衡不过命运。张续错了,我是对的。我们本来就不能自主,无论在哪里,和谁,做什么,总有比我们强大的力量在操控一切,我们什么也不能做,什么也不能做!你就是命运。那么,被你操控和被命运操控有什么区别?”

我越说越激动。

“如果,张榕的命运是报答我,然后离去,那么他已经突破了命运。如果,张榕的命运就是沉沦在爱里,那么,他就是顺从了命运。然而,究竟什么才是命?发生了的那条路,还是没发生的那条路?——总之,不是心中想走的路。谁都想长命百岁花开富贵。可是十年,一百年,一千年,一千三百年,还不是一样要结束。结束之前,我所能做的,只有去爱,只有去爱我爱的人啊!”

“爱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。”

“没有了爱,连悲剧也没有了,舞台上空空如也,不是更凄凉?”

“很好,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。记住,还有一个月,我说的未来就会发生。你好好考虑,还有一个月的时间,你一念放下,众人超升。你苦苦执着,则共陷永劫。”

命运闪了一下,倏忽消失在虚空里面。

“ana,ana?”

面熟的研究人员叫我名字。

我头痛欲裂地醒来。

“你的肺炎已经没有大问题,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。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:我们用了很多种办法,始终还是不能让你射精。然而我们的情报显示,你的确曾经拥有勃起射精的记录。也许,你应该和我们谈一谈,奇迹出现的具体背景和细节?”

他递给我一杯水。

我一面喝,一面微笑出来。

“没有什么奇迹……是人。只要人对,我就能做到。”

“你指的是性交的伴侣吗?”

“张,续。”

我吐出这个名字。

实验者讶然。

“张续?”

“没有错。就是你们的上一个客人张续。如果你们请他来,我可以表演给你们看,我是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,勃起,做爱。”

我知道他们一定做得到。

他们一定会替我把张续带来。

我自己不敢去做,可是我敢借用比我强大的力量。

我趋利避害。

在他们安排的桑拿浴室里舒服地泡澡,我懒洋洋地接到秋陵的电话。

秋陵说,市长已经特别交待下来,暂时停止我的一切活动三天,让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接待国外来的“贵宾”。

“小察啊,你就专心接待吧,公司这里我会安排好一切的。”

他笑声桀桀。

大理石雕刻的龙嘴里流下来带着硫磺味道的温泉水。

我浑身被水蒸气包裹,那片不自然的胸膛,以及胸膛下面连着我心底血肉的阳器,都显得如幻似梦。

把张续送来这里吧。

梦中别人对我说了什么?多多做爱,就会精尽人亡?——多么美好。

多么像我预设中最最好的一种下场。

割脉的痛,跳楼的惊悚,我都已经尝试过。

现在我只想纵欲,纵爱。

手里的电话又响了。

我接起来。

这里的电话都被监控,闲杂人等,根本不会拨得通我的号码。

这次又是谁?

“喂?”

“ana,是我。”

“张榕?”

“别说话,听我说。不要跟张续做爱,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够勃起射精。他们会杀了你,然后解剖研究。不要,雅纳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

我咯咯笑。

“命运已经告诉我了,我们的未来将是张续持刀杀我不成,反而误杀了你。我和他做爱,然后精尽人亡。”

“已经改变了。雅纳,你一旦知道了命运,命运就会改变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只有两种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结局,要么你能够放下,要么,你死。”

“我死了,一切就不会再演进下去?”

“所以你如果不能够放下,就必定会死于非命。”

“死于非命……和死于命,有什么区别么?”

“雅纳,不要死。”

“迟早的事。”

“不要和张续做爱。不要放弃。也不要放下。ana,坚持下去,就和张续一直坚持抵抗一切、征服一切一样,不要放弃。”

“张榕……”

电话线忽然爆裂。

屏幕无端端出现一道长长裂痕。

我只听到一片咝咝声响,再也不能和外界通话。

我隐约觉得,命运正在向我走来。

不要和张续做爱么?我管什么死亡与否……张榕不会明白,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,他们生存下去的本能远远不如毁灭自己的本能来的强烈。

他们不配幸福,无法看透,永难超脱。

我不再有自杀寻死的勇气。

但是我隐约知道,死亡曾是我唯一的自由。

现今的我,连死亡的权力,也只剩下了听从和等待。

但是死,也夺不去我心中的爱。

哪怕这爱是欲,是执念,还是爱本身。

爱本身是什么,谁又能看得清楚呢。

我从浴池中站起来。

对面的铜镜上薄雾凝结起来,又很快散去。

我看见了自己的脸,自己的身体。

漂亮而英俊的脸,没有生气。

单薄僵硬的身材,被一身的水珠修饰得梦幻完美。

头发留长了,超过了耳朵。

我侧了侧头,眼睛转回去,看自己侧面的线条。

那个过去的女子的侧影,一点一点在记忆里回来。

我伸手捏住自己鼻尖,然后仰头,想象长发飘拂的感觉。

往事一幕一幕冲击在我的眼眶底部。

我难以抗拒地看到我的一生。

平凡,卑微,怨殆。

父母离开我何其之早,我何其渴望着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。

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。

我被英文老师罚站在走廊上,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,你这一辈子都没可能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英文。

然后我的后母虐待我,踢打我的下身,三指宽的皮带抽得我遍体鳞伤。

偶尔我居住在姑母家中,看着姑夫严厉的面色,小心翼翼地行事。

我从小就没有自己,我跟什么人说话,就有什么人的口气腔调,努力使得他们愉悦,至于自己的欢乐与否,我从来不曾放肆。

一直忍,一直悄悄地变坏。

我的处女身子交给了班上一个可爱的男生,但是没有流血。

我忍着疼痛让他进入,他一点也不怜惜,凶猛抽插。

我必须忍耐下去,直到解脱。

然后,当那种近似爱的东西走来,我悄悄耳语,告诉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。

他愕然而笑,叫我不要骗人,白费心机。

我无话可说,咬着自己的嘴唇。

然后我同高年级的学长出去开房。

我脱掉衣服忽然开始害怕,我想走回头路,我说不。

但是他给了我一个耳光,他说婊子,怎么可以这个时候喊停。

然后他挺进了我,再然后他给了我一瓶名牌香水。

我终于知道,性爱可以令我得到些什么。

于是我勾引了很多男人,老的,少的,爱我的,也许爱我的,终于,变成一个明码标价的妓女。

终于的终于,在我第一次面对人生想要放弃的时候,当我面对我的第一个虐恋客人,我实在忍受不下去,却不知道除了忍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的时候,我看见了张续。

她替我挡下这个客人,然后在客人最趾高气昂的时候,冷冷说,你他妈的有什么可得意的?老娘是个同性恋,老娘永远也不会在男人身上获得高潮。

然后我抱着她,她抱着我,我们接吻。

我们满身伤痕,互相抚慰,然后一道离开这家夜总会,去街上做了一对自由的同性恋妓女。

有些时候是出卖,有些时候是交付。

给出去的,怎么能够收回。

张续,你为何不爱我……为何讨厌我。

我将手刺向会阴。

可怕的勃起让我全身颤抖。

我唯一的入口在后面,再后面一点点。

我将手指探入我的后庭,我的肠壁。

指甲令我自己疼痛。

而扩张开的感觉却令我畅酣淋漓。

我大声呻吟出来。

张续曾经骂我,说我是个无脑的女人。

我觉得自己的脑,一定是在两腿之间。

我可以如此精准,如此简单地让自己快乐起来。

张续,应该放下的是你。

我们在一起做爱,一起去街上接客,然后一起老去,这是多么棒的人生。

男人比女人强,便比女人强吧。

念过大学的人比我们强,便比我们强吧。

嫖客比妓女强,便比妓女强吧。

这一切,又有什么关系呢?只要我抱着你,你抱着我,我们相互安慰,这个世界便在我们之间那片方寸之地,孳生,成长,灭亡。

敲门声响起来。

“洗完了吗?”

“就好了。”

我裹上浴巾,擦干头发,带着满足的微笑,走出去。

在卧室里等了一会,喝完了杯中的一点点红酒,我正在疑惑,为何这群人现在效率变低,还未将张续带来,此时两个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。

“怎么了?”

我感受到他们表情中的凝涩。

“很抱歉。我们恐怕是无法将张续带来了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?”

“他死了。”

我后退了一步,摇摇头,然后微笑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他死了。一个叫做张榕的中国籍男子杀死了他。”

我坐到沙发上,张开嘴,然后发现自己失去声音。

“你休息一下,然后可以随时离开。肺炎或者其他问题复发的话,一般医生也能帮到你。”

他们表情冷淡。

那是我熟悉的表情,表示了讨厌的表情。

见我不答话,他们出去了。

我坐在那里。

我忽然觉得我所坐的沙发像一个活物一样,在同我疯狂地争夺这个房间里的氧气。

我怎么就喘不过气来呢?空气,在哪里?我木然站起来,带好自己的东西,然后打开门。

门外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带我离开。

我茫茫然然地,就站在了烈日当空的大街上。

路上没有行人,一个也没有。

路上没有风,一丝也没有。

路上没有生气,一点也没有。

我像是站在一个死了的地球上。

张榕,杀了张续。

张续死了。

张续死了。

张榕杀了他。

死了。

被杀了。

我一步一步,往前走。

秋陵的车子停在我旁边。

“他们通知我来接你。你怎么了,小察?”

“张续是不是死了?”

我开口,问。

唇瓣上的皮裂开来,我用手去撕,发现都是血迹。

“你知道了啊?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,据说是他的同居男朋友杀了他,只刺了一刀,一刀就刺破了心脏。我说小察啊,你千万不要走他们的路啊,同性恋都很可怕的,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……”

我听不太到他在说什么。

车子向前开。

景物在倒退。

景物在倒退,车子向前开。

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迟钝。

景物飞快地倒退,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?我要去做什么呢?

“小察?你怎么了?……你喜欢那个张续?……人都死了,你也别想了。不过我跟你说,你千万不许去医院或者火葬场之类的地方知道吧?这事已经轰动全城了,你不要又搅进去。”

窗外似乎有鸟叫的声音。

我看出去,树都郁郁葱葱的,鸟和花也很美丽。

这个城市的郊县原来如此动人,如此天然适意。

我傻傻地笑了。

一切都解脱了。

我爱的张续死了。

不爱我的张续死了。

讨厌我的张续死了。

和我竞争的张续死了。

想要征服男人的张续死了。

曾是女人的张续死了。

一个叫张续的人死了。

他死了。

她死了。

死了。

有什么不好吗?那个坐在镜子前面绞掉沾着精液头发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大笑着拍下我撅屁股接客照片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拿皮带打我,不许我不戴套同客人做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拖我去医院,在我缝针时候紧紧抱着我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在夏天买貂,酷爱野生动物制品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嚣张跋扈,只许她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她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和我一起去买迷你裙腿比我长出一截还笑我身材差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忽然离开我,又忽然回来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短短头发站在舞台下面看我唱歌一闪而没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抱亲吻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插入我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被我插入的张续,死了。

那个瞎了一只眼睛还无比从容冷静地张续,死了。

我记得和他一起唱的歌。

不配相拥。

爱到分离仍是爱。

乐句混乱地夹杂在我脑海里。

我轻轻哼唱。

秋陵回过头来赞。

“小察,你唱歌越来越有味道了。”

人在,结束的一刻最清醒。

到底哭声笑声,本来都是一瞬间。

你若停在我的路,你会否仍然是你。

看清爱和恨有命。

张榕,你说的命运,来了。

它如何更改,我都认得它。

它如何更改,它都是命,都是我躲不开,得不到,避不了,也过不去的。

人不可以和天斗。

张续是人,有生,就有死。

他现在不死,也终有一天会死。

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是一个没有张续的世界。

就好像张续出现以前。

我是对的,张续,你知道吗,我是对的。

人要顺从天。

女人要顺从男人。

弱者要顺从强者。

卖的要顺从买的。

我是对的。

你错了。

张续,张续!

“停车。”

我说了一声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秋陵的额头上有汗流下来。

他很害怕地看着我。

我的样子很可怕么?我走下车,抬起头,看天。

“张——续——”我在闹市区向着天空喊。

无数人停下来。

无数人看我,认出我,指指点点。

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,就好像在喊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。

我直视着烈焰一样的阳光,眼前发黑,五色缭绕。

张续……我最后一次喊你。

最后一次。

天空,沉默。

我的泪,却还是仰在眼底,流不下来。

(8)我去监狱看张榕。

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。

“怎么样……”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你还好吧?”

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眼睛,看着我身后阳光洒射的窗。

“宣判结果下来了。”

他说。

“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开庭么?”

“不是人世间的宣判,而是命运的宣判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我半懂不懂。

“……那么,宣判了什么呢?”

“我受到了嘉奖。”

“啊?”

怎么会。

“虽然我是个杀人凶手。但是从天道来说,我避免了不应该死亡的死亡,让命运回到了它该在的轨道上。”

“……那么?”

“这一世结束之后,作为嘉奖,我将真正的人类。”

“人类?”

“雅纳,能够做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。你要好好珍惜。”

“神经。”

“至于这里的宣判我也能够提前知道了,不管从天理还是法律,都必然是一个死亡。”

“张榕……”

“我和他先后赴死,双双殉情,我觉得很值得。”

“那我呢?”

我看着他坦荡无羁的眼睛。

“我怎么办,我怎么算?”

“你与会幸福的。”

……我沉默了片刻。

然后说,

“张榕,我操你妈。”

张榕笑起来。

“我没有妈妈。你亲手扦插我,也许在某种意义上,你才是我的妈妈。”

我气结。

“张续呢?……张续现在在哪里?在某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吗?他还存在吗?存在的,对不对?”

“ana,张续死了。”

张榕安详地看着我。

“你放弃吧。”

我很想伸手打他。

“你杀了他,只是为了叫我放弃?”

“也许是为了叫自己放弃。……也许,也是为了叫他放弃。”

“可是之前你明明叫我坚持。”

“放弃张续,坚持你自己。”

“为何我的命运我的生活,要你们来操心至此?”

“你不是早已经对此安之若素么?”

“你这样就算是已经报恩了么。”

“是的。”

和张榕的谈话就像一场令人困扰的拉锯。

至今我仍然不相信那些命运啊,星辰啊,天道啊等等。

我只是习惯于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。

不管它的原理为何,它总都是现实。

秋陵在车上等我。

“好了吧,我已经竭尽所能为你安排了。赶紧回公司吧。”

他鬼鬼祟祟地四处看。

“去墓园。”

我摘下墨镜,疲惫地一笑。

秋陵差点从驾驶座上跌下去。

我不知道张续是怎么下葬的。

是谁守着他,送他。

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,依稀也没有朋友。

他总是冷淡地对我说,他不会眷恋任何人,因为眷恋会让人变得软弱。

他说他与任何人相处,都第一时间想象如果离别,如果反目,如果断绝,自己的心会不会不平静?但是那个下葬仪式应该绝对不会冷清。

虽然他没有要去爱要去依恋要去倚靠的人,可是却有无数人迷恋他,爱慕他,愿意为他颠倒生死。

从我,到张续,到十六岁的小女孩子,到为他痴狂的无数粉丝路人。

我想就算他死了,爱他的人还是会爱他。

有时候我想,张续为何能得到那么多爱。

为何我却得不到。

张续不爱我。

张榕不爱我。

甚至无数歌迷,爱的也不是我。

我不能把自己袒露在大众面前。

他们必会厌弃无比。

而张续就那样吊儿郎当地戴着一个斜斜眼罩往那里一站,不用掩藏什么,也不用紧张,就能让人销魂荡魄。

我嫉妒张续,是的,我嫉妒他。

他做妓女也是一个骄傲的妓女。

做歌星也是一个骄傲的歌星。

他从不卑微。

我拼命想证明他的错误。

我证明了。

而他就以冷漠到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死亡,让我变得徒劳无功。

我为何会遇见这样一个人?墓园的阳光晴好。

我站在离开张续很远的地方,静静地看。

我不认为这个石碑和我的张续有什么联系。

我闭上眼睛,努力设想,石碑下面的那堆灰。

烧他,烧成了灰。

我从前听说,尸体火化的时候,经常会因为肌肉僵直受热而突然坐起来,双手前伸。

我在想,那个时候,在火化炉子里坐起来的张续,会是什么样子的呢?他的脸一定还是一样的美丽,他的唇一定还带着非常礼貌、微微不屑的神情。

那抔土里,真的曾有一个美丽的躯体吗?我蹲下去,用指尖触摸湿漉漉的土地。

绵延千里的,寂静。

我什么也感受不到。

一只懒洋洋的猫摇头摆尾地走过来。

我下意识地抱起来。

“秋陵,我现在拥有多少钱?”

我抱着墓园里的猫,坐在后座。

“三百多万吧……包括之前的四个广告一张ep还有其他商业费用,扣去公司抽成的佣金,可能三百万零头一点点。”

“我如果要和公司解约,要付多少钱?”

“五百万。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半年间,我没有再录制新歌。

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拍摄各种各样,质量高超,或者质量低劣的广告上。

渐渐我的歌唱事业开始受到指摘,人气严重下跌。

半年后,我还给公司五百万,自己身边还剩下一百来万,悄悄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清晨薄雾里。

重洋一夜越。

我回到美国。

什么也没有带,除了我拣到的那只猫。

这一次不需要找到环球生科所。

我直接打听了同样尖端却十分商业的伯利恒医院,去预约了第二次变性手术,预缴了十五万美元的费用。

排期遥远,我在美国滞留了四五个月。

终于开销告罄,连猫粮也买不起。

我看了看怀孕的母猫眼巴巴地蹭我腿的样子,只好离家去了报社。

我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。

重操旧业的感觉很美好。

我拿着国内带来的有我照片的报纸杂志,告诉那些傻乎乎的美国人说,我是一个亚洲的明星。

他们问,是不是和ziyizhang一样?我说yes,yes。

于是他们干我干得老欢,付出大量金钱。

我又可以开始买diorhomme。

我的身体很好,很多时候,不需要润滑剂,也能够流畅地进行到底。

他们赞我是天使,是神,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男孩。

我张开双腿,拥抱黑人粗壮的鸡巴,努力吞,轻轻吐,用中文呻吟。

终于有一天伯利恒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手术。

我把母猫送到了免费的宠物保护中心。

上一次,我切除了子宫,却不知道为什么保留了卵巢。

伯利恒的人对于我这具被变过性现在要变回来的身体很感兴趣。

他们麻醉设施良好,我基本没有太受罪。

“yeah!”

医生有天大叫。

“你可以再生产卵子了。”

真的吗?我傻笑。

他们为我做了一个人造子宫,确保输卵管有地方可通。

我停止吃以前的雄激素,开始吃雌激素。

至于乳房,喉结,脸上被垫入的假体,统统不是问题。

我一点一点,恢复成原来的样子。

除了被磨掉的腮骨无法复原之外,我基本上摆脱了“察言”的形象,回到了“申雅纳”的模样。

只是高了点,漂亮了点。

乳房被美国人的审美趣味,莫名其妙地隆到了d的size,他们还老问我嫌不嫌小。

出院前,我修了眉毛,化了妆。

再一次戴起了乳罩,穿上吊袜带。

头发长长地垂到了肩头。

一个杂乱的,难以辨认的自己。

模糊的岁月,全部融合在一处。

回到家,去领回来我的猫,和它的一窝小崽子。

我看了半天,觉得它们是一窝精灵。

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。

我每天翻看报纸,忽然看到一条令人心动的招生广告。

于是我申请了这所社区大学的课程,很容易就拿到入学许可,办好了长期居留的签证。

我念的课程很古怪,是“亚洲研究”。

一个中国人,跑来美国念亚洲研究,真是奇怪的事情。

我的同学几乎都是金发碧眼,教授很喜欢我,常常要我给大家说各种各样的当代中国。

我没敢把卖淫之类的东西告诉他们。

很快教授请我担任助教。

我白天在学校工作,晚上则在高级旅店工作。

只要换一家报纸,把广告上的自我介绍换一个性别就可以。

男人女人,鸡鸭鱼肉,没有什么区别。

我的阴道经过折腾变得不太敏感,不过却吸力十足,受到顾客的欢迎,同时我提供周到熟练的后庭服务,职业精神充分。

两份工作使我的收入不菲,家里的一窝猫咪被养成了猪一样胖。

两年以后,我拿到学士学位,教授热情地写信推荐我去南部一所名校攻读博士。

我这辈子也没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。

小时候对学校充满怨念恐惧的我,竟然能够在美国念博士。

这个世界,还有什么不可能?我开着我的二手车子,沿途观赏风光,抽烟,喝酒,车后座几只猫咪蠢蠢欲动。

有牛仔骑马从我身边的田野奔驰而过。

天上洒农药的小飞机盘旋得越来越近,终于飞行员跳下来同我搭讪。

我入学,换一座城市,继续我的惬意生活。

终于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,被我的导师光顾,两个人在宾馆里有点尴尬地做爱。

第二天导师给我发了邮件,嘱咐我不要因为夜间的工作而耽误课程;顺便送了我一张私立医院的体检卡。

我去检查,发现自己十分健康,没有爱滋。

体检中心询问我职业,我很坦白告知,我是一个妓女学生,学生妓女。

体检中心嘱我定期来检查,赠送我最新款的保险套一打。

张续是对的。

和客人在一起,必须要戴套套,这是多么重要的好习惯。

毕业以后,我在学校的出版社工作。

成日价审读一些美国人关于中国的伟大猜想和新颖报告,然后给出自己的专业意见。

移民局打电话来叫我去唱国歌的前一天,那只墓园猫死了。

我悲哀得一晚上无法接客。

我拿到了绿卡。

继续和一些猫,一些嫖客,一些写书的白痴一起开展我的生活。

转眼之间,我四十岁了。

十多年,就这样过去。

有一天,老板跟我说,我很久没有休假了。

我想了想,马尔代夫?夏威夷?欧洲?日本?每年找个地方度假,然后勾搭个男人上床,我已经游遍世界。

“为什么不回中国看看呢?”

我看看老板,无言以对。

“ana,明年我退休以后,出版社就由你来接手负责了。到时候你会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的。”

美国佬好心好意提醒我。

“找个男朋友陪你去吧,让他们领略一下美丽的中国。”

老板小时候被一对中国夫妇领养,在北京度过了八年幼小的岁月。

他的心目中,我所来自的地方就是一块圣地。

他每年假期都去中国,从青岛玩到九寨沟。

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,然后接受了。

只不过不是和我的男朋友。

当年那只墓园猫的第二代子女只剩下一只还活着,第三代则有四只活泼泼的年轻小猫。

我把它们全部带回去。

在机场遇到一个熟人。

“……对不起,请问你是中国人吗?”

一起侯机的一位太太小心地试探我。

“我是。”

“请问,你是来自s城吗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难道是昔日“申雅纳”的歌迷?

“请问,你有没有在德大公寓住过?”

那位太太有点兴奋地拿下眼镜,捋了捋染得黑亮的刘海。

我看了她十秒钟。

“……吴恩宝?”

“申雅纳!”

她拥抱住我。

我拥抱住她。

千里故人,恍如隔世。

“你现在怎么样?”

我激动地问。

宝宝娇笑。

“peter,peter!”

我以为她叫她老公,没料到一个黄毛小男孩跑过来,长相是混血儿标准的惊艳可爱。

“auntie。”

小男孩乖乖地叫人。

我大震。

“你儿子?那么那么大了?”

“是啊,十三岁啦。”

再想聊,吴恩宝却要登机了。

她也回中国,却是去她的老家t市,跟我同路不同机。

童年的伙伴,在千山万水的地方,叠下两枚浅浅脚印。

临别宝宝亲我一口,悄悄问,

“你从良了吗?”

我心潮起伏,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。

“你也没有吧?……我也没有。”

这个贱人笑得甜蜜。

“常常背着老公偷偷做,然后叫对方把钱汇到我在中国银行的帐户,拿回去给妈妈用。”

一日为妓,终身为妓。

永远出卖,只是终于可以出卖得高高兴兴,从从容容。

飞机降落在我熟悉的城市的时间,是半夜十二点。

我在机场旁边的富豪酒店暂住一晚。

四星的酒店里晚上一样有人骚扰,凌晨一点半的时候,娇滴滴的女声打进电话来,听到我的声音,很有礼貌地一声“抱歉打错了”。

气定神闲。

第二日我搬去市内,租了一辆车子。

我持国际驾照,可以任意览游。

我慢慢地巡视这个放逐我的城市。

街头有年轻的艺人在签名销售。

细雨抵不过青春的热情,人潮汹涌呼叫。

金碧辉煌竟然已经不存在。

那里变成一片开阔的绿地,我怔了良久。

倒是那栋残旧的公寓楼还在。

我转了一圈,发现里面仍然住着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,昼伏夜出,迷你裙映得天色无光,衬衫扣子残缺,随时可以伸入手去。

时间在变,但是社会没有变。

妓女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职业,也许人类消失了,它才会消失。

回到宾馆用笔记本上网,以前合作过的一位华大的教授知道我回来本市,高兴之极,口气强烈地发邮件给我,要邀请我吃饭。

于是我回复了邮件,说,ok。

然后留下了我的宾馆电话。

五分钟以后电话就响起来。

操,王朝宾馆,这个城市最豪华高档的酒肆,还有什么文化局副局长到场。

我挂下电话,不禁骂了一句祖国的学术腐败。

翻开衣箱,我发现我没有可以穿的赴宴衣服。

我四十岁了,长期在美国南部生活,平时总是穿宽大的衬衣和男装裤,只有内衣是精心艳丽的选择。

趁饭局前,我出门去买衣裳。

隐约熟悉的商场,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是秋陵带着我,我买了七条迷你裙,和一顶皮草帽子。

仍然古旧,而奢华地立在那里。

我一身留洋气质地钻进去,目光忽然锁住那些漂亮的苏格兰格子短裙子。

我连青春时候都没有穿过的活泼文雅,忽然很想穿。

可是小姐已经迎过来,向我介绍今季的套装,灰色白边。

最后我与自己妥协,要了一件丝绸衬衫和一条紧身裤子。

这么多年过去,我的裤子尺寸还是没有变化。

我保持身材,却在镜子当中看到一张不再年轻的脸。

也不是皮肤有皱纹,或者面部松弛下垂。

只是光泽和弹性不再,往外散的气焰变成往里收。

过肩的直发看起来单调黑黯,我又要了一顶帽子。

最后实在忍不住,要店员把那条格子裙子包起来。

店员以为是礼物,笑了一笑。

也许,我应该有一个人们想象中的女儿,来延续我这曲折平淡的人生?从商场出来,忽然看见一个女人,虽然和我一样岁到中年,却仍然娇憨可爱,眉目如画的样子。

好眼熟……是秋陵的老婆。

她臂弯里勾着一个小男生,高大英俊,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两瓣性感的嘴唇有意无意地凑近她的耳廓。

我和她擦身而过时,听见小男生在撒娇,

“给我买香水好不好嘛……”

呵呵。

故人们无论亲疏远近,都还算安好。

六点半我准时赴宴,精心的妆容令我看起来年轻少许。

“这位是周荆周副局长。这位anashen女士,是南加州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……”

我睁大眼睛,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不能动。

烂……烂人?真是久旱必有妖孽。

这个城市当真就小到这样的程度?

“a……ana?”

副局长也神色恍惚。

看来他还记得我。

在我怀孕时候打我让我流产的那个常客烂人。

那个后来向我求婚的白痴家伙。

怎么会是他呢?好奇怪,在一切发生之前,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年代。

我还以为旧事都成烟尘。

“周局长?”

“哦,没事没事,我好像认错了人。”

他擦擦眼镜,掩饰过去。

“来来来,点菜点菜。”

一顿饭吃得我坐立不安。

饭后,烂人不动声色地先遣走了大学教授、教授夫人、几位其他陪客以及他自己的秘书,然后赶在我告辞之前截住。

“你是ana吧?我一直找不到你,原来你去了美国。”

他低声说,假装点烟。

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了一支烟过来抽。

这家伙快六十了吧?秃顶,微胖,倒和当年样子区别不大。

男人总是如此。

“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吗?”

他很诚恳地看着我。

我忽然兴起。

“现在这里最大最好的夜总会是哪一家?”

他眼睛一亮。

“你要去吗?叫国色天香的,在浦川路上。”

金碧辉煌,国色天香。

天上人间,男盗女娼。

我坐着局长的专车,一起再探入这城市的阴道。

温暖的夜色如水,紧紧窒楛住寻欢作乐的身体。

我如梦游一样走入我曾经的历史。

女孩子们浓妆艳抹,在过道上穿梭。

晚礼服的下拜短而精致。

酒的味道充斥着整层楼面。

嬉笑着,快乐的,违心的,露水的。

有一间包房的窗帘没有拉到底,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在一屋子人的叫好下面,扔掉手里的酒瓶,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bra。

体贴的服务生过来,为他们拉好窗帘。

收费浏览的身体,不好春光旁落。

“ana,我们去哪种包房?”

“我想唱歌。”

说了十来年英文的唇舌,在音乐响起来的那刻,返回到它们年轻岁月的记忆与习惯里。

十年前的老歌只剩下最有名的才能留下来。

我拣选,好心分手,倩女幽魂,共同度过,旧情绵绵,李香兰……好少,很多歌都没有了。

记忆里的歌曲,都没有了。

“你唱什么?”

我抬眼问那烂人。

“我自己来点。”

他居然真的懂得如何点歌,我记得从前他只是个小官员的时候,就已经习惯颐指气使,安心享用别人的服务代劳。

他用遥控器,输入一些数字。

我听到很熟悉,却说不出名字的钢琴前奏。

然后快六十岁的烂人,拿起麦克风。

他声音苍老凄凉。

有没有一扇窗,能让你不绝望。

看一看花花世界,原来是梦一场。

一刹那,我的眼泪忽然下来了,模糊住我的黑框眼镜。

积攒了十几年的泪和痛。

一个老人,末日一样的歌声。

他唱着,声声都似催促。

有人哭,有人笑。

有人输,有人老。

到结局还不是一样。

有没有一种爱,能让你不受伤。

这些年,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。

什么酒醒不了,什么痛忘不掉,向前走,就不可能回头望。

朋友别哭。

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。

朋友别哭。

要相信自己的路。

红尘中,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。

你的苦,我也有感触。

太多……茫然……痴心……的追逐。

有人哭,有人笑,有人输,有人老。

不可能,回头望。

人海中。

烂人抬头看着我,眼睛里有混浊的光。

“ana,我一直也,没有再结婚。”

三个月后,s市文化局副局长周荆先生,与美籍华人anashen博士,喜结良缘。

男方五十九岁,女方四十岁。

结婚半年以后,因为妻子不愿意放弃美国国籍,于是周副局长主动打了退休报告,得到批准之后,以私人名义注册了一个中美文化交流组织,其实就是一个背景颇为雄厚的留美中介。

一年以后,周先生与周太太想要一个孩子,陪伴度过暮年的寂寞。

伯利恒医院接待了这对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属于上流社会的夫妇。

他们从周荆先生体内取出精子,从ana女士体内取出卵子,让它们在试管中结合,然后在实验室的人造子宫中生长。

一年以后,我们得到我们的第一个女儿。

3700克,七斤四两重。

我为孩子取名字叫做“周续。”

又过了两三年,在周荆的六十五虚岁大寿上,我们得到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,这次是个男孩子。

“叫什么呢?”

他问。

“还是我做主吗?”

我问。

“当然你做主。你是博士。”

“周榕。”

一只猫跑过来,扒着摇篮边上望。

这是墓园猫的第几代子孙了?我已经算不清楚。

我们住着大大的庭院,我不再是妓女,而是十几只猫和两个孩子的母亲。

孩子一天一天长大。

续是个霸道的姐姐,榕是阳光的弟弟。

有一天,周荆带他们出去钓鱼。

榕钓上来一条二十五公斤的大鱼,兴奋的十岁小男孩跑去推他年老的父亲。

“爹的,爹的,我钓上来了,我溜了它一个多小时,还是钓上来了!”

老父亲安详地望着他,嘴角带着笑意,却久久没有回答。

周荆,在他享年七十五岁的时候,突发脑溢血死亡。

我在医院陪他,看着这个烂人休息得如此开心,平静。

榕跑过来安慰我。

“妈咪,爹的和snow去了一个地方,你不要难过。”

snow是两个月前过世的白猫。

阳光洒下来,我伸手轻轻触碰这个我人生中唯一的合法丈夫,将他满布着老年斑的皮肤,试图去抚平,抚平。

下葬之后,便是暑假。

我同往常一样,带着续和榕回国度假。

小孩子们长大得神速,续告诉我说,她在s市有了网友,这次回去一定要见面。

我说好,好。

结果那天我开车送她去聚会,却走错了路。

下着雨的天气,续撅着嘴巴,不停跟电话那头的男生撒娇,却不知道帮我问一问路。

城市变化得太厉害,我的卫星导航仪又偏偏出了故障。

“妈咪,越开越没有路了。我要去的是21centery公园,不是郊区哎!”

“妈咪老了。”

我调头,终于看到一大片绿地。

“看看那个是不是?”

我们下车走路。

“啊……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,而是另外一个公园。”

续失望万分。

我却停下来脚步。

“南山园……?”

我喃喃念。

“续,这不是公园。”

“是什么?”

“是……墓园。”

寿比南山。

续吓了一跳。

我却忍不住走进去。

张续和张榕,下葬都是在这里。

张榕的墓穴,还是我出钱买的。

我记得这个地方,这个名字。

遥遥望见了。

旧旧的碑,满目荒烟蔓草。

“妈……妈咪。”

续乖巧地跟着我。

“你不开心吗?妈咪对不起,我不该这么跟您说话。”

“乖。”

我勉强地笑。

“妈咪没有不开心。妈咪有朋友葬在这里,你愿意陪我去看一看么?”

我牵着女儿,走近那里。

雨细密密的,打在我的肩膀上。

我看了一会。

“妈咪。”

续摇摇我的手。

“他们一定是妈咪最好的朋友是吗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看,我和弟弟的名字。”

张续。

1979-2006。

张榕。

1980-2006。

墓碑上很空。

空的可以让人彻底地忘记,或是全盘地,记起。

整个人生已经过去。

“妈咪,你怎么哭了?”

续抬手帮我擦掉不小心流下的泪水。

她十三岁,营养良好,已经跟我差不多高。

胸部鼓鼓的,像两个小西瓜。

两年前她已经有了月事,最近正在跟我讨论做爱的具体步骤问题。

她长大了。

而我,还未谢幕。

都已经等得,快要不耐烦了啊。

“妈咪怀念他们。”

我轻轻答。

“missanderson说,人有值得流泪怀念的朋友,是幸运的事。”

我低头看续的脸。

唇齿如此可爱,眉目何等明媚。

一刹那,我从她眸子里,看到了一些属于命运的秘密。

“续。”

我蹲下身子,抱住了我的女儿。

紧紧地。

我知道,这一刻,她是续。

她是。

雨继续下,阳光却已经散了出来。

我们离开墓园,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。

续的小网友十七岁,是个颇为可爱的中国男生。

当晚,续打电话来说不回酒店睡觉了。

我提醒她,请她一定要使用安全套。

一定一定。

“一定要用套子,否则我可是会揍你的哦!”

张续气势汹汹地点着我的脸。

我穿着迷你裙,柔柔抚着张续一头烂漫的卷发。

她红唇艳烈,回过头来看我。

我一低头,就吻到了她。

“续,你会不会有一天讨厌我?”

“我要是讨厌你,就杀了你。”

她揽紧我的腰。

我们在夕阳里做爱。

“不要杀我,也不要不爱我。”

我在高潮的时候这样对她说。

她只是明媚地笑着。

“雅纳,你是个小傻瓜。”

雅纳,你是个小傻瓜。

我从梦里醒来,久久不能回过神。

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我的房间,好奇地看着我。

“妈咪,你不去吃早餐么?”

“妈咪有点……累了。”

我想爬起来,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。

“榕,帮妈妈拨电话给医生好吗?”

我镇定地要求。

五十四岁的我,居然早早中风了。

也许是年少时候的折腾耗光了我的生命力。

我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。

一双儿女变得愈发孝顺乖巧起来。

三年之后,续参加了华裔小姐的选举,一举斩获亚军。

“妈咪。”

续端着佣人煮好的粥一口一口喂我。

“我不想上大学了。我要去好莱坞拍电影。”

“你想好了?”

“想好了。”

“不会后悔吗?”

“怎么会后悔呢。妈咪,人要趁着年轻的时候,去多做些冒险的事情。”

“谁带你去?”

“艾伦蝶金生。我男朋友,也是我的制片人。”

“我有否决权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续嘻嘻笑。

“妈咪,我会照顾好我自己。”

“你爱那个男人吗?”

“不,我不爱。但是我爱他能给我的前程。”

女孩子心底冷酷,却笑容甜蜜。

又三年,张榕申请了军校。

“你也要离开妈咪么。”

我苟延残喘,却精神矍铄。

“这是我的志愿,妈咪。我想要多为这个世界做点事情。”

“除暴安良,还是去侵略别人的国家?”

“让更多的人幸福。”

男孩子说话短暂,皮肤黝黑,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。

“那么joyce呢?你把她怎么办?”

邻居的小女生和我儿子恋爱已经有八个月。

“我们今天晚上会好好谈一谈。妈咪,不用担心。我们都是成年人,我们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。”

换句话来说,也就是只对自己负责,不对任何其他人负责。

我苦笑。

但是我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。

榕亲吻我的额头。

“有一天我会像姐姐那样令您骄傲的。”

续已经在好莱坞混出名堂,万人瞩目。

十多年一个流转。

倏忽间,身边的人又都走马灯一样地离开了。

我六十岁了。

已经够了吧?黑人女佣推我去阳台吹风,然后倒橙汁给我喝。

我叫她。

“黛拉,你看,那个方向,就是中国。”

“是吗,太太。”

海浪翻卷。

两只海鸥相互追逐。

我低头看自己如树皮一样的手。

“帮我订特别机票吧,黛拉。我想再回去一次。”

“太太,医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。”

“去订吧。他会的。”

叶落归根。

我孤身一人,终于又回来了。

就像是被生下来以前的世界。

永远都是一个人,在往前走。

不管什么人,都好像这个世界设置的倒影一样,有时清晰,有时模糊,虽然动人,却不能长久。

轮椅被可亲的护士小姐推出机场。

周荆在国内的远方亲戚抢着来迎接我。

我快要死了。

我的遗产,还有人想要。

我笑着摇摇头,觉得这群年轻人,争执也是可爱。

“老太太,晚上在鸿宾楼牡丹厅订了筵席,有您爱吃的鱼翅。……”

人声嘈杂。

“纳纳。”

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。

头转来转去,却看不到人影。

“纳纳。”

面前模糊的人影变得真实起来。

“爸爸?”

“纳纳。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”

“爸爸……妈妈呢?”

“我在这里。”

漂亮温柔的女人走过来。

“纳纳,让妈妈看看你。妈妈生你生得很辛苦。对不起,没有能够留下来照顾你。”

“老太太?老太太?”

年轻人吓得直直推我。

“老太太,您没事吧?”

我困倦地睁开眼睛。

“没事,我有点累了。”

2040年。

申雅纳卒于上海鸿宾楼,终年六十岁。

1980-2040。

拥有两家公司,三处房产,身后诉讼纷起。

“博士头衔,子女双全。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吧?”

记者采访好莱坞巨星周续小姐的时候,翻及申女士的资料。

“……是吧。”

周续礼貌地笑。

“令堂葬在美国吗?”

“不,葬在南山园。”

——完—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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